父亲
■沈小玲
父亲走了十年,我还是会常常想起他。
我出生时,父母已年近不惑,我和哥姐有小十年的年龄差,小时候妈妈常说,是因为姐姐成天闹着要买一个妹妹回来,所以才有了我,而父亲往往会一本正经地强调,你是爸爸从牛栏里抱回来的。
父亲是个有趣的人。小时候,在那个物质匮乏的年代,我的玩具都是父亲手工制作的,有会翻筋斗的木头人、木制的驳壳枪,还有用整块原木削制的大刀,和电影《沙家浜》里新四军战士背在肩上的一模一样。我还可以骑坐在父亲的肩头,挥舞着木制驳壳枪“驾、驾、驾”地兜圈子。
父亲的学历是初中毕业生,在上世纪50年代算是个小知识分子。在部队时,父亲是侦察兵,他们部队在准备开赴朝鲜抗美援朝的路上接令折返奔赴海南,成建制就地转业,屯垦戍边。初到农场,父亲被安排做扫盲教员,后来被安排做电影放映员。这个工作当时并不是专职,除了要协助文书工作,还得将一些宣传标语、政策要求,手写到胶片上制作成幻灯片,投影到电影幕布上进行宣传,属当时的文化传播阵地,父亲根正苗红也是不二人选。
每当放电影时,农场大喇叭一通告,不光农场各个生产队,连附近十里八村的人都来了,不到下午六时,片场上就已经摆满了占位的各式凳子,放映时,观众更是人山人海,将片场围得水泄不通。
以前的电影放映员会在电影放映前,或在等片的间隙,念一段最高指示,所以父亲很注意个人形象,啥时候都衣着整洁、仪表端庄。等片的间隙,父亲会时不时地和现场的群众秀几句在部队援朝集结时教的速成英语,例如,缴枪不杀、世界人民大团结万岁、毛主席万岁等,他能记住的也就这三句,还颇受欢迎。
后来,父亲调到离家近十几里三分场组建放映队,因工作繁忙,一个星期最多回一两次家。
一次放映结束后时,父亲喜滋滋地扛着观众送的两根竹子一样粗的甘蔗半夜回家,母亲已栓门入睡。父亲怕吵着母亲,轻轻地从窗户将甘蔗插入,不曾想却一把将窗户下的米缸捅翻在地,摔得粉碎。被惊醒的母亲将父亲一顿数落,而父亲扔下一句“秀才遇见兵,有理说不清”后,跨上他的“大杠二八”自行车,用多年放映员跑片练就的风火轮速度,一溜烟逃回他的分场宿舍了,留下母亲面对着洒落一地的大米独自凌乱。第二天趁母亲还未收工回来,父亲又笑眯眯地用自行车驮着一口崭新米缸回来了。
上世纪80年代初,随着改革开放的春风,父亲领着他们放映队的伙伴们,利用到各个生产队放电影前的空闲,开展有偿照相及出租小人书(画册)等业务,倒也风生水起。不久,电影队就人手一辆当时颇让人眼馋的26寸凤凰牌自行车,正当他踌躇满志迎接新时代时,突如其来的脑梗导致半身不遂,将所有的计划折戟沉沙。
那段时间,父亲万念俱灰,抗拒别人看望慰问他,他受不了别人怜悯的眼光。组织上重视父亲的病情,特批父亲到广州治疗,母亲不离不弃地悉心陪伴照料,历时一年,父亲终于病愈返岗。
父母退休后来到海口,我和姐姐想着让他们享受放松些,带他们去做足疗。父亲来到店门口,看了看门牌,却怎么也不肯进去,义正词严地说:“我是共产党员,我不进这个地方!”看到我和姐姐面面相觑,他又指着我俩说:“想考验你们老爸?我意志坚定着呢。”在他的认知里,所有洗发按摩足浴店,都是藏污纳垢的危险场所,坚决不能涉足。后来,我们只好请服务员将足浴盆搬到店外,让他坐在店门口体验了一把足疗的感受。
父亲的兴趣爱好很广泛,爱摄影,喜欢写些舒怀的小诗,退休后尤其喜欢玩牌九麻将,和老友时不时聚一起切磋,输赢不论,开心为主。
一次我下班回家,看到父亲不停地捶腿顿足,不禁开导他,今天输,明天赢,不难过呵。
他有些难为情地告诉我,他担心人家等久,走得急,不曾想踩到一块西瓜皮,一个劈叉滑坐在地上,拉伤到大腿了。但想着老友们三缺一,救场如救火,所以硬撑着玩完一局才回来。
脑补着他那个高难度的劈叉及一瘸一拐火急火燎笨拙救场的情景,我忍不住哈哈大笑,父亲恼了:“我受伤,你还笑成这样,你到底是不是我女儿?”“不是你从牛栏拣的?”我怼他,却忙不迭找药膏帮他擦拭。
后来,父母回家乡定居,我们三兄妹常聚在一起陪他们回农场走走看看,听二老唱琼剧,和他们玩玩小麻将,就这样承欢父母膝下共享天伦之乐。然而平淡幸福的日子在父亲74岁那年戛然而止,那一年,父亲确诊为胃癌晚期。
医生说胃癌病患最后日子的疼痛是呈阶梯式递增的,很痛苦。可从未听父亲喊过疼,流过泪。一次却看着我离去的背影默默地流泪,他告诉姐姐说,看着我一个人带着孩子来来去去,他却帮不上忙,很难过……
在父亲弥留的最后时刻,我紧紧攥着他的手,好想留住他,却明显感受到他的手渐渐变凉变冰,无助地看着他渐行渐远,依然乞盼着奇迹发生。直至听到祭司告诫我们说,从今以后,你们不能再叫爸爸,只能用父亲这个敬语以区分两个世界的称谓。
那一刻肝肠寸断,真真切切感受到,爸爸,真的不在了。
十年过去了,想起那个扎着白衬衫,在地里高高举着锄头做势挖地瓜,让五岁时的我拍照的“帅小伙”;那个半身不遂后却能飞起一脚,精准踢中十岁小女儿屁股的“臭大叔”;那个喜欢穿着花格衬衫、戴着礼帽,穿着讲究的“俏老头”;那个和家人一起玩牌却总撒赖偷牌的“老顽童”,不禁嘴角上扬——“父亲,在那边出行看着路,别再踩着西瓜皮了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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