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理老师大炮是学校比较埋汰，比较粗线条的一个，比较邋遢。每天还穿着一件白衬衫，衬衫领子和打铁似的，厚厚的一层黑杠儿！锃亮锃亮的。
每天上地理课，头发炸炸着，可以在上面絮一个鸟窝儿。难怪单身，难怪住单身宿舍，难怪一个朋友没有！
学校的教工单身宿舍一共住着两个老师。一个男老师大炮，一个女老师英语老师，teacher章。
他俩的寝室挨着，和我们学生是一个走廊。80年代的宿舍全是平房。
大炮和英语章是我们学校的两颗奇葩。30好几了，都没结婚。那个年代，这个岁数没结婚基本上就是残废了。
据说学校校长老太太也没少给介绍，两个人也不着急。看了一摞子，不是人家没相中，就是没相中人家。
索性，干脆你俩在一起算了！
英语章急眼了：他长得和粑粑似的……
英语章和大炮亦一样都是外地的，英语章是杭州来的支教。大炮是我们东北的，但不是我们黑龙江的。
两个老师在学校不受待见，却和我们住宿的学生打成了一片。每天早上，在水房都能看见大炮老师，拿着个掉了漆面的破茶缸子刷牙，牙刷已经成鞋刷子了！牙膏挤成了铝片，还在跺着脚挤。最后抢过英语章的牙膏，挤了一大截！
你这穷鬼，这你知道我这牙膏多少钱一管！
大炮：多少钱也不能当饭吃，等发工资给你买一管儿就是了！
你看，你这破毛裤都磨出洞了，也不换一条！耗子都能钻进去絮窝了！啧啧啧！英语章埋汰大炮。
大炮老师的毛裤确实让我们无法接受，几乎没了颜色不说，膝盖和后屁股磨出了两个硕大的洞口。
和英语章的毛裤没法比。英语章的毛裤不但颜色鲜艳，还绣着一个可爱的图案，难怪是大城市的老师，就是时尚。
大炮老师也不是一无是处，最拿手的就是讲地理课。上课从来不拿教案，从来不看书课。张嘴就来：打开书，第24页，倒数第三行，大西洋和太平洋……搞得听课老师都傻眼！
大炮老师的课，经常被全农垦的老师来听。听完，有老师打听大炮的背景，要给他介绍对象，一听大炮老师嘎嘎穷，打扮再土气一些，就都放弃了！
学校要给老师分房子，前提是必须结婚的！校长老太太下令：大炮，人家英语章家里条件好，将来回杭州，你再不找对象，你房子就没有你的份了了！
大炮俩手一摊：人家看不上我，我也没办法！
老太太：你看你那窝囊样！赶紧回去拾掇拾掇，我给你介绍最后一个！成不成就看你了！
大炮赶紧找英语章当救兵：帮俺打扮打扮！
英语章：你这埋汰狼藉的！回去把头发洗洗！给你我的洗发香波！然后我借你一条围巾！打扮绅士一点！
我们全体挤在英语老师宿舍，看大炮的笑话：老师这回再相不成！就和我们英语章吧！
去一边去！我撕烂你们的嘴！英语章一边给大炮扎围巾，一边满脸泛红：你衬衫脱下来我给你洗洗！
要不，咱俩凑合一起得了！大炮逗壳子！
英语章：你再瞎说，你自己洗！你瞧你那窝囊样！谁能嫁给你！
大炮晚上回来，不出意料，再一次黄摊子了！对方和他在公园散步。大炮说给人家讲个故事。讲了一个半小时的大西洋和太平洋。人家临走抛下一句话：活该你单身！
给英语章乐屁了：大炮你呀！你给人家上地理课去了！
大炮揪起来围巾上的一根头发：那还是小事，我看天太冷，把围巾给人家系上，寻思装一下绅士，人家揪起一根长头发：这是谁的长头发啊，围巾还带着小女人味！
英语章：你这个死大炮！然后追着大炮一顿锤！
大炮还有一特长，就是会腌制一手好咸菜。蒜茄子，糖蒜！然后分给我们和英语章一起吃。那时候条件不好，我们经常吃饭不打菜，和大炮老师混咸菜吃。英语章夸赞：大炮你这手艺和谁学的！
我姐姐……然后大炮脸色突然阴沉下来。
八月十五，大部分孩子老师都回家过节了。就我们几个家住太远的孩子，挤在大炮老师的寝室。英语章给我们包饺子吃，大炮负责把大蒜。
大炮老师吃着饺子：真香！和我姐姐包的一样！然后眼泪突然迸溅出来，砸进来饺子汤里。
我们几个吃完坐在操场上，拿着英语章买的月饼赏月。英语章：过一段那时间，我可能回杭州了！
那几天，我们一直撺掇大炮：主动出击，其实英语老师很不错，人家和你释放暗号了！表白了，说不定人家就不走了！
大炮死犟死犟的：人家啥条件！
英语章走到那天，小雨。校长老太太特意给大炮放假，让他送送人家。大炮不去，一个人倔强地躺在宿舍床上看英语书。
我们帮英语老师打行李，班长要去隔壁招呼大炮。英语章眼睛堆满了即将溢出的眼泪：别招呼他，他就是个熊包！
英语章上大客车，和我们那帮小女生交代：大炮窝囊惯了，有时间你们女孩子帮他洗洗衬衫，他一个人也挺容易的！英语章眼泪噼里啪啦地砸出车窗外：告诉他，他就是个男小鬼！
我们去宿舍找大炮的时候，大炮拿着英语参考书，盖着自己的脸，睡着了。大炮老师，英语老师说你胆小鬼……
后来在水房，依然看到大炮老师炸炸个头发，头发可以絮鸟窝。只不过牙刷换成新的了，牙膏也是英语老师用的哪个牌子。最惊艳的是，大炮老师的毛裤上的窟窿，绣着一个小白兔。
乖巧可人。我们班细心的女生发现：那个小白兔，明明是英语老师霹雳手套上的小白兔！
还记得，临走的那几天，英语老师给大炮买了一条新毛裤，让我给大炮送去。
大炮没要，让我拿了回来。英语老师趴在床上，哭了整整一个晚自习。
后来，英语老师冲进大炮的寝室，指着大炮：你别不知道好歹！和我说实话，那条毛裤，是不是你前女友送你的！为什么老穿着它！这么多年，就忘不掉吗！
大炮低着脑袋，没吭声！
相信！英语老师含恨走的，临走英语老师的毛裤，大炮都没收下。死倔死倔的！
英语章走了一个月给我们几个来了一封信。大概的意思就是，有机会去杭州联系。信中，关于大炮一个字也没提。
我们鼓动大炮给英语老师回一封信。后来，我们看着大炮老师写信：
英语章，感谢你这几年对我的照顾，感谢你给我缝毛裤，这条毛裤是我姐姐给我织的。从小我爸妈早逝，和姐姐相依为命。姐姐前几年走了，我一直穿在身上……
过了一星期，寝室老师招呼大炮接电话，英语老师打来的长途！大炮在水房！我先去帮着接！
大炮呢！
马上来，章老师你还好吗！
大炮进来，擦擦手，刚接过电话。就听见电话里英语章咆哮：你这个混蛋！你特么为啥不早说！你特么为啥不早告诉我！然后，英语老师电话里嗷嗷大哭。
英语章和大炮的爱情，在80年代是个典型。隐晦，含蓄，用现在的话，就是，那时候的人倔强！有时候，掰不开镊子！
当然，大炮也是觉得自己的条件，配不上人家！我们劝大炮追英语章的时候，大炮曾不止一次地说：别坑了人家！
让我那一忘怀的是：大炮老师在水房刷牙的时候，他毛裤上的小白兔，着实可爱。
英语老师那天给大炮打电话，在电话里号啕大哭，着实让我扎心。
毕业多年，我们建了一个初中同学群，英语章也在里面，大炮联系不上了。教师节，我代表我寝室几个，给英语老师问安：
老师在吗！还记得大炮吗！还记得大炮老师毛裤上的小白兔吗！
半天没回复！后来终于恢复了：别闹了！你们老师睡着了！我是你们姐夫！小白兔的故事，你们老师和我讲过，确实够扎心的了！
我们几个赶紧作鸟兽散！
姐夫！赶紧删了！就当我没几个没说！哈哈！
怀念大炮，怀念大炮老师毛裤上的小白兔！
怀念80年代朴实的爱情。还记得，那天英语章走的那天，大炮老师躺在宿舍的床上，头上盖着本英语英语参考书。
我们和他说，英语老师说你是胆小鬼！大炮老师的眼泪，居然从书里迸溅了出来。
多么揪心的爱情啊！
真正的爱情就大概是这种吧：跟着我不幸福，我宁愿让你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