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明柏在车上一直睡。
他在梦里看见了妈妈。她给他盖好被子,好像笑了一下。
马明柏不敢醒,害怕她如气泡凭空崩碎。
他在梦中的梦中醒来,见老马站在床边,拿着手电严肃地嘱咐:躺着别动,我去找你妈。
他发现自己已站在矿区公共浴室的更衣室里,空荡荡的。这可是女浴室啊被人抓了怎么办。没事我还是孩子没人在乎。
他看着自己的脚,湿漉漉踩在滑腻的水泥地上,粗糙冰凉。
空气里有洗发膏的余香。
老马比他慢,从门口冲进来,却对他视而不见。手电筒的光柱忽长忽短。外头有人声喧闹,一片末日气氛。
马明柏知道妈妈死了。
没看到尸体。
他穿墙而视,老马在哭。抱着妈妈的尸体,手电筒在水泥地上慢慢滚,光圈骨碌碌掠过晶亮的水洼。
自杀吗?
李达的光头在沙发上方闪亮,严肃地问他。
你怎么知道是自杀?
燕南园书房里烟雾缭绕。
这个对你有帮助。李达两指捏着安眠药递过来,居心叵测。
是自杀。就是自杀!你他妈算老几!
马明柏怒吼着抖动肩膀,想挣脱李达嘲弄的目光。
有什么在脸上抹,他从窒息中醒来,雨燕正拿手帕给自己擦嘴角的口涎。
“到了么?”马明柏有点尴尬,不好意思推开她的手,只好坐直腰借势闪开。雨燕有点生气,追着按住他嘴,狠狠抹了最后一下,把手绢塞进车门手抠。扭脸看窗外。
李严从后视镜盯他一眼:“马上到收费站。你是不是做梦了?”
马明柏按下车窗,点了一根烟。
天空是铅色的,有小雨。玉城近郊的荒原被各种工厂分割成一块块肮脏的斑秃,灰蒙蒙的令人生厌。
“朱贤亮呢?”
“还在你师父那儿。*队啊,真是个他妈老混——”李严及时住口。
“周局说了情况么?谁死了?”
“他能跟我说啥。回去就知道了。”
马明柏羞愧地发现自己想老马了,迫不及待想见那张老脸。
“确定是孔洁?”
马明柏回头问周石头。
周石头看向马青。
“不完全确定,DNA采样送到厅里去了,比对报告还没出来。”马青打了个哈欠,眼圈乌黑。
“正式?”
“我打过电话。八九不离十。但还得等正式报告。”
马明柏看着从冰柜里抽出半截的那摊尸体,有点难过。想起小朱坐在桌子后面笨拙地吐烟圈,瘦弱的膝盖,想起梦中站在女浴室更衣室里的自己。
“就四个抽屉,都他妈快装满了。”周石头拍拍冰柜门:“今年可是大年啊。”
“我爸小时候给我算命,说年才是大年。”马明柏把尸体推回去。
“那能是啥样?那就只有打仗了!”周石头抽出烟盒,看了马青一眼,犹豫了一下,拉门出去。
马青等周石头关门,从白大褂里掏出烟递给马明柏:“也算是好事。总算有一个知道姓甚名谁。”
“这三个”马明柏拍了一下并柜门:“有啥关联吗?”
“孔洁——”
“还不确定。”
“好,就先当代号吧。代号孔洁的死法和1号一模一样,浑身扒光,裹上保鲜膜,指甲被拔掉,但没被性侵过,也没有挣扎搏斗痕迹,放在高温底下,活活烤死。区别是,孔洁试图撕开保鲜膜,1号没有——估计是一号在被裹住送到戈壁之前就失去意识了,也许是下了药——可能凶手是第一次干,还没啥把握,到孔洁时就有信心了——也可能更恨孔洁,特意想让她活着受苦,甚至在旁边欣赏了一会儿。2号,身上涂满了沥青,也是被活活烤死,只不过是吊在高处,还有,他是个男的。”
“同一个人干的?”
“同一个人。”
“为啥?”
“不知道,那是你的事儿。”
“我问为啥你认为是同一个人?”
“概率。这么一个半拉屁股大的地方,多年没出过命案,忽然连续剧一样死了三个,还都死得那么有个性。是突然出现了两个完全没关系的变态杀人犯?咱们这儿什么时候中过这种头彩?不过——如果死的都是女的还好说。可这个男的是啥意思呢?。。。呵呵。我饿了。。。你吃饭了没?”马青脱了白大褂。
“我要去现场看看。”马明柏把没点的烟小心地放在桌子边缘,烟卷并不听话,滚到地上。
“对了。”马青双手插兜环顾了一下解剖室,好像酋长在跟领地做志得意满的告别:“李严跟你说了没?这次报案的,也是上次那女的。还是用的公用电话。”
“这女的可能有鼻炎,你听,这儿,这儿,都有吭哧声儿。在通鼻子。上个电话也一样。”李严用电脑回放报案录音的音频。
“口音不像本地人。像在努力模仿。”雨燕指出。
“也可能一直长在这儿可家里不说本地话。你不就是吗?”马明柏扬扬下巴。
雨燕脸红了一下:“我爸东北人,口音太强了,一直把我往偏里带。”
“多大岁数?你听着呢?”马明柏问雨燕。
“没准,电话里女人的声音不作数。”
李严笨拙地用鼠标在地图上画了个圈:“市区能用的公用电话不到十五个,六个在市*府旁边。两次报案的两个电话离建工批发市场的距离很近,就是市场的南门和北门附近。”
“所以用的人比较多?”马明柏问。
“我去实地看了,南门磁卡,北门磁卡加投币。附近都没监控。南门的那部在第一次报案当天被使用了十六次,大部分能查到呼叫人。没有目击者。磁卡是不记名的充值卡——北门的电话在一个废弃的报刊亭身后,比较偏僻,没什么人知道,所以用的人少,报案发现孔洁尸体——”
“还不确定是孔洁。”马明柏纠正。
“还不确定。第二次报案那天,那个电话只呼出了一次。”李严点了下屏幕上歪歪扭扭的红圈。
“卧槽磁卡要是实名的就好了!”雨燕意识到说了脏词儿,看了马明柏一眼。
“我也这么想的。不过我去试了发现,那个电话的刷卡器是坏的,只能投币——”李严从抽屉里掏出一个透明塑料袋,按在桌子上,里面是几个硬币:“我就让人把钱箱打开了。那里面就这几个钱,刚好够打一次电话的。”
雨燕大拍李严肩膀:“指纹!”
“硬币谁都用。”马明柏站起来,冷冷道。
他恨自己为何如此吝啬公开赞赏,但若非如此,他将更加不舒服:我真是个拧巴加自私的王八蛋,这都拜老马所赐。
李严有点失落:“有总比没有强。”
雨燕撩了撩头发,要甩掉刚才被浇的一盆冷水,颓然坐回椅子。
马明柏恻隐之心一闪而过:“你们吃了没?”
李严和雨燕都没接话。
“明天去看现场,李严你完事带我去看那俩电话。我还要和朱贤亮儿子谈一下,他妈妈和爸爸。。。。”马明柏忽然有点怵头——向那个可怜的孩子告知父母一死一疯的消息,的确是件苦差事。
“还不确定是不是孔洁!”雨燕顶了一句后,看马明柏的脸,有点后悔。
“嗯,还不确定。。。”马明柏眼睛里一阵虚空。
周石头放下电话,扒拉开窗帘看了看外面,有雨。
他不喜欢阴天——在这几十年,唯一能继续撑下去的理由就是这的阳光。最近心情变得小题大做,一点点情绪就要自我抚慰很久,往常不会过夜的问题,现在早上会叫醒他。
女儿去美国后,他曾幻想搬离这个禁锢了他几十年的破旧城市,对着墙上的中国地图研究了一个多月,绝望地发现无处可去。
省城是最现实的选择。老婆甚至已经看好了房子,他仍在踯躅:搬过去,就等于承认自己会老死在这个省份,人生再也没有其他可能。他一直不愿承认这一点:这个干燥荒凉顶得过欧洲一个小国面积的荒原之城,将是最终的归宿。
他有时羡慕*胖子这个岁数仍然还孜孜不倦架构人生上升可能的通道——能爬到什么位置暂且另说,仅论这种欲望,自己就自愧弗如。
马明柏敲门进来,满脸疲惫:“您找我?”
周石头看着眼前这个疲惫的青年人,有些不满意——他不像是个刑警,倒像是个在作协混事儿的文艺青年。
周石头了解他,知道将要发生的对话会带来什么反应。他有所愧疚,可转念一想又理直气壮起来,还不是为了大家为了玉城好。这丝气魄又转化为一点悲壮,让他的眉毛皱得威严一些,不至虚张声势得可笑。
他抽出一支烟递给马明柏。
马明柏乐了:“周局你别给我烟了。我紧张。”
“为啥?”
“每次你主动给我递烟,我都不会有好下场。”
“胡他妈扯!刚才那啥。。。都被你打岔——朱贤亮的事听说你和*队意见不统一?”
“对,枪的事儿。”
“嗯不是原则问题就那啥呗。”
“他给你打电话了?”
周石头对刚才*胖子的“他这个人,你我都了解。表面上大大咧咧,实际是不让人的。不要挡在他路上。老狗咬人,不为一口饭,是为一条命。”
“那报告咋写?”
“你是不是挺困?眼睛都睁不开了。”
“这枪的来处,可能还牵涉到同案嫌疑人。”
“不是说不是原则性问题吗?”
“要看是谁的原则。”
“你是不是要查赵子路?”周石头转向另一个话题。
“没有特意查,就是问过几句,找他要老婆的DNA样本。没给。”
“他把电话打到段市长那里了。很尴尬。”
“谁尴尬?”
“我尴尬行了吧!”周石头调门提高了几度,他也分不清自己是真生气还是策略性发脾气:“没说不让你查!现在人家就是抱怨一下,表示不明白怎么就需要他老婆的牙刷、梳子啥的。老婆好好的怎么就突然成了失踪人口!你有什么理由和证据怀疑他老婆就是那个无名尸体?”
“他老婆至少这段时间不在省城。也不在国内。”
“啊?这叫怀疑理由?你哪个警校毕业的?你老师是哪个?”
马明柏身体里另一个自己几乎要脱口而出——咱们局里有人泄密!作协有人甘愿做证人指证赵子路老婆失踪!
但他拦住了那个愚蠢荒谬的自己:“周局,如果第二具尸体是孔洁,第一具尸体是赵子路老婆的可能性有多少?”
“你问我?”
“三具尸体,两周内。两个尸体死法一模一样。目前全市只有朱贤亮报失踪,他还可能是杀人凶手。这不是随机杀人。他去省城杀人时,赵子路就在旁边。。。而且,他自己说要杀赵子路。”
“这说明啥?”
“说明这巧合也太巧合了。”
“你觉得朱贤亮这精神病杀了自己老婆还不够,还杀了赵子路老婆?”
“那两具尸体很可能有关联。现在一具是孔洁——”
“还没确定!”
“明天就能确定——如果是孔洁的话。可能还是要查赵子路!没别的线索吧,尴尬就尴尬吧。”
“查赵子路也得找*胖子,他不配合,很难办——所以,朱贤亮的枪,你好好想想,这个报告不好写。市里一直强调要看大局——奥运前这一波引资,有可能是玉城最后一次机会了,赵子路是关键人物!这个大局。。。虽然玉城的大局毁过好多次了,可不能毁在咱们手上!”
“死了三个人。到现在为止两具尸体身份不明。朱贤亮目前是唯一的线索。赵子路还有那把枪——”
“你先回去睡一下,今天下雨好睡觉。”
周石头把烟盒和火机揣进兜里,貌似要出去,却坐回椅子。
“周局,你是要案子,还是要大局?”
“。。。。。。那个小盒,叫个什么拉?”
“哪个小盒?”
周石头歪头像问自己:“潘什么拉?”
“你是说。。。潘多拉?”
“马青那儿的四个冰柜,我看就他妈的是潘多拉。”
“您知道潘多拉啥意思么?”马明柏笑了。
“就是一把它打开,那些陈年往事,地底下的,心眼儿里的,妖魔*怪,就全跑出来了,拦都拦不住。”
周石头的视线从天花板上挪下来,朝马明柏丢了个疲倦的笑容:“我担心,玉城的这个潘多拉,是他妈的打开了!”
小朱看着孤零零坐对面的马明柏,有点怜悯他。
他好像比自己还不开心——当他听马明柏委婉地表示亲爹朱贤亮和妈妈都遭遇了一些事情,可能很久不能出现时,甚至有一丝窃喜。
肩头的木枷,左边是爸爸,右边是妈妈,贴了个家字的封印。咔嚓一下,应声落地。
小朱感受的是脖颈和头颅的一阵轻快。
悲伤尚在黑暗处积蓄力量,几天后才逐渐席卷而来——它知道自己将巨大凝重到终其一生无法散去,所以根本不着急现身。
“那我可以回家住了吗?”小朱问。
“会通知你姨,看看她啥时候方便来照顾你。”
“那我可以自己选在哪上学了?”
“当然了。”
“所以。。。我妈回不来了?”
“。。。。。”
“就是死了?”
“还没确定。”
“嗯。。。明白了。是我爸杀的?”
“没有。”
“你是不好意思说实话吗?怕我受不了?”
“没有。”
“我爸呢?”
“在。。。省城。”
“其实——”
“你说。啥都能说。”
“我还是挺希望死的是我爸——要是能换过来的话。”
“跟你一边儿大的时候,我也这么想。”
“想你爸死?”
“要是非要选一个的话。我想拿我爸换我妈。”
“你妈死了?”
“早死了。”
“对不起。。。你爸呢?”
“还在。呵呵——过两天去看他。”
“你为啥这么恨他?”
“不恨。就是死了无所谓,可能还有点高兴。”
“嗯。我也是这样。。。你现在还这么想吗?”
“有时候。”
“啥时候?”
“见到他的时候。”
小朱笑了,他喜欢马明柏。从没一个成年人这么理解自己又那么愿意被他理解。
马明柏抽出一支烟,想递给小朱,犹豫一下叼在自己嘴上。
“我不抽。我爸我妈管不了我,我反倒不想抽了。”小朱站起来躺到行*床上,看着天花板。
马明柏不敢洗脸,怕把好不容易积攒的睡意洗跑。
“我妈有个相好的。他叫高帆,医院的大夫。”小朱冲天花板说:“他有把枪,我见过。”
巨大的睡意把马明柏推倒。
他现在根本不在乎枪是谁的,连第三次世界大战都不关心。
一觉醒来,可能世界更糟糕,可我是好的。
马明柏闭目扎进巨大的不管不顾的幸福里。
马明柏和李严站在正午的热风里,轰鸣而过的轻卡卷起灰尘,义务帮他们整理发型。
李严指着不远处的电话亭——那只是个肮脏的半敞开式橘红蛋型挡雨檐,一个矮个子中年女人站在阴影里举着电话咆哮着什么。
身后是建工市场的大门,午饭时间,有几辆三轮车改装成的餐车在卖盒饭。香气让马明柏咽了咽口水。
“这电话很忙,每天不少人用。”
“朱贤亮开的那个建材店,也在这里吧?”马明柏问。
“还真是。”
朱贤亮的店在标准件区,窗明几净,鹤立鸡群。
门锁着。马明柏扒头往里看——旧写字台整理得一尘不染,玻璃板上摆着整齐的茶具。各种口径的弯头接口分门别类挂在展示架上,地上是各类品牌的油漆、刷子和成套的五金工具。墙边的铁货架上横亘着形形色色的管材样品——这是一个建材小百货,但干净整洁得像星巴克开在菜市场。
李严拍拍马明柏的肩膀。
一个清秀的年轻人拎着饭盒站在他们身后。
“去拿午饭了。等我开个门。”他从裤兜里掏出钥匙。
马明柏和李严跟着年轻人迈进店里。
他从写字台下的纸箱里抽出一张旧报纸,平铺在写字台上,再把饭盒放好:“要点啥?”
“我姓马。你怎么称呼?”马明柏把证件递给他。
“方,魔方的方。方平。平静的平。”方平有点惊讶和慌乱,这是普通人面对突然出现的公安人员的通常反应。
“身份证带着吗?能看一下吗?”李严摘下墨镜,尽量显得和蔼点。
方平从衣帽架的包里掏出证件夹,取出身份证。
“矿区的?”
“生在那。八岁不到就搬过来了。”
“你爸是矿上的?”
“哪有不是的?”方平笑了。
“在这家店多久了?”
“这里啊——”方平回头环顾了一下,好像在搜集提示检索记忆:“一年多。”
“老板呢?”
“朱哥?几天没来了——他不常来。生意也没那么忙。平时基本是我在这看着。有时来对对帐——其实也没啥好对的。一个月卖不了多少——昨天打过电话没接——他出事了吗?”方平看了眼桌上的饭盒,有油汁渗出来。他快步上前把饭盒扶好,又垫上一层报纸。
“这屋子挺利索。”马明柏笑笑。
“朱哥爱干净,我就勤收拾吧,自己心情也好。”
“最近一次见孔洁是什么时候?”
“谁?”
“老板娘。”
“孔姨啊——我一年也见不到她几次。她不常来。”
“上次是什么时候?”
“大概一个半月前吧。她领何秘书来的,阚局长家里要装修,从这里买料。我们这有一半生意是孔姨带人的,朱哥话少,要靠他自己,早关门了。”
“你有何秘书电话么?”
“有。”
方平从台历上撕下一张纸,写了电话号码,数字清秀,令人油然而生好感。
“你记性真好。”马明柏端详字条,夸赞。
“我事儿少,要是连个电话号码都记不下来,你说老板凭啥给咱开工钱是吧?”
“我回去核实一下。这个方平。”李严再次戴上墨镜,眯眼扫视市场。正是午休时间,太阳白花花的,空气里满是得过且过的味道。
“一会儿什么安排?”马明柏回头扫了眼屋里的方平,正边吃饭边看垫饭盒的旧报纸。
“去北门看那个公用电话。再去看看发现尸体的现场,医院找那个大夫——枪要真是他的,*队可就没话说了。等会儿——喂——马青你说——嗯,收到。”
李严放下“马青说那个尸体DNA验证确实是孔洁。确认了。”
马明柏心中一股突如其来的愧疚。对小朱。
他知道自己一直纠正别人尸体身份还待确认,不是出自刑警的严谨,而是不希望小朱真的失去妈妈。
他把小朱当成了部分的自己。
马明柏深深吸了一口气,发现身上起了某种变化。
他越来越觉得已无法像一个职业警察一样对待这个案子了——如果现在有人阻挡他找出凶手,他可能什么都能干得出来。
马明柏甚至被这决心吓住了一小会儿——老马是对的,他一再告诉马明柏妈妈是自杀——相信她是自杀这件事,至少可以在漫长的余生里,不被无法消解的仇恨和疑惑折磨吞噬。
老马宁愿接受儿子的痛恨——如果马明柏相信妈妈自杀的原因是老马,至少能有一个泄愤的对象,而不至一生都纠缠在注定无可解答的疑问里:妈妈为什么死?是谁杀了她?
老马在以牺牲父子关系的代价来保护自己的儿子。
阳光越耀眼,黑暗越繁茂。
光线无法解决荒凉,只能让痛苦边缘清晰,强调反差。
马明柏在这一刻,推翻了十几年来不断告诉自己的话——不,妈妈不是自杀。
我看见那个黑影了。
要把他找出来!
橘红色的电话亭几乎变成灰色。
没人打扫它头顶的沙土。
支柱腰部拴着一个破败的木板,显然曾被当成摊子的一条腿。
因市场后门关闭,这里变得乘冷人稀,连扔在路边的一次性饭盒也像出土文物。
马明柏拿起电话听筒,里面传来沙沙的电流声。
“这附近白天基本没人。”李严仰着下巴四处张望。
马明柏放下“这门封了多久了?”
“差不多一年。从外边中药一条街改造开始。”
“如果她在这个市场里,那也是在后门封闭前就在了。不然很难知道这里还有个电话。”
“中药街这那么多建筑工人和大车司机,他们带着的女家属,是不是也有可能。”
“改造俩月前就停工了,工人很少。咱俩刚刚从前门绕到这来,要给看工地的门卫看证件才能进。我猜她不会那么心大。”
“那她是从哪进来的?”李严走到门边推了一下从里面锁住的卷皮掉漆的铁门,咣当一声。
“这儿。”马明柏撩开斜搭在铁条围栏上的一块油毡,侧身跨进被人为撑开的一人多宽的缝隙,那是建材市场公共厕所的背后,阴影里散发着经年便溺的骚臭味儿。
进戈壁的省道仍然孤立在环形分流线之外。
越过加油站不到两百米,通往省城繁忙的车流就像发生在另外一个世界。
李严开车经过52号泵房,马明柏看了下表。
十五分钟后,车开下路基,拉起烟尘,驶向戈壁深处。
车在一处缓坡后停下。马明柏下车回头望,戈壁上能见度极好,但此处距离公路七八公里远,即便有偶尔下道的车,也不会开得如此深入。地上杂乱纵横车辙和脚印。
“别看那么乱,这次倒是有车胎印,已经取样拍了照。”李严摘下墨镜,皱眉吐出嘴里的土,掏出照片,指着地上。
“胎挺宽。”马明柏蹲下抚摸隆起的胎印。
“像全地形胎,可能是越野车。”
“确定不是我们的车?做比对得花多长时间?”
“肯定不是我们的车留下的。市里做比对可能得个把月——也许还不够。就怕车不是本市的,那就难了,大海捞针。”
四五米开外地上土色发暗,像人呕吐后被太阳晒干后的残渍。
李严从夹子里掏出照片:“就是这块儿,发现时已经臭在保鲜膜里了,跟糟过了的烧鸡似的,几个人都抬不起来。”
照片上闪着白光的保鲜膜映衬着暗黑色的地面,横亘出一个奇怪的角度。
“孔洁生前挣扎过,还滚了一小段,最后才是这样子。”
“那个人呢?”
“凶手?”
“没有脚印?”
“没有。我想他车里带着扫帚,就是环卫工人用的那种。”李严掏出另一张照片:“瞧,这个穗子,这发现的,肯定是扫帚。清扫脚印用的。”
“还他妈挺环保。所以孔洁被运到这时,还活着。”
“至少没完全丧失意识。”
“那把钳子,就是给孔洁拔指甲用的。。。”
“血迹和DNA对比钳子上的血是她的。”
“所以——这个凶手,要把一个人扒光,让她老老实实听话,裹上几十层保鲜膜,把指甲拔掉,再把她运到这里,放下,不留下任何痕迹,包括指纹脚印皮屑。。。”
“非常有耐心也细心的一个人。他应该为这事计划了很长时间。”
“不可能。”
“啊?啥不可能?”李严笑了。
“不可能一点痕迹也没留。这是不可能的。只可能我们没发现。”马明柏拉开车门:“去那个泵房。”
太阳已经从黑亮变成接近明*。
马明柏知道过不了多久气温就会骤降,戈壁上一切都依赖阳光存续。
他坐在52号泵房的光板床上发愣。
李严蹲下打开那个铁皮柜子:“你就是在这发现的那把钳子?”
“他应该就是在这儿把孔洁包起来的。换我会这么干。我们应该做个实验。看用保鲜膜把一个人包成那样,需要多少时间。”
“得看对方配合度。”
马明柏仰面躺在木板床上,看着天花板,脊梁骨被硌得生疼:“马青说,她们身上都没有搏斗痕迹。要么她们是自愿的,要么她们就是极度恐惧,害怕遭到虐待。”
“孔洁的指甲都被扒光了。”
“拔几个指甲,你会什么都配合?”
“不知道。。。没试过。”
“牙齿呢?”
“三颗吧。。。我会承认乔峰是我打死的。。。”
“他好像喜欢从人身上拔点什么下来。”
“第一个死者除外。”
阳光从一人多高的窄窗投射进一个亮块,不动声色地地平移。
李严走到门口:“医院找那个大夫了,那天这小子就心虚,**祟祟的,我怕他跑了。”
“你带海燕去吧。”
“怎么了?你有啥新想法?”
“没有。”
“那我先送你回局里。”
“不用。我再待会儿。”
“你搭车回去的话,可不保证能有——现在都几点了。”李严看看手表。
“我今晚睡这儿。”
李严惊讶地盯着马明柏:“就这么巴掌大得地方,搜过好几遍了。还能有甚?这屋子可没电。啥也没有。晚上估计得降到六七度。马队,你这是要搞玄学吗?玩儿冥想?”
听李严的车声彻底消失,马明柏从床上站起,走到屋外。
夕阳金光四射,风开始凉。
他退后两步,眯眼打量眼前这座房子。
他从小携带种直觉:每当匆忙从家里出来觉得心里有一小块儿不舒服时,就知道肯定忘带了什么。如果立即检查,没发现具体忘了哪样,但那小块不舒服还在,事后肯定会印证——他的确忘了什么。
所以,他有时特别希望能及时发现忘了什么,也比惶惑地别扭很长时间强。
眼前这个房子里,有什么东西让他不舒服。
他一定是忘了什么。
马明柏慢慢绕着房子转了几圈,在脑海中复原自己每一次进来的视线轨迹——那东西显而易见,却深藏不露。
戈壁的落日步履迟缓,盘桓在半空。
马明柏饥肠辘辘,后悔没从李严车上搜刮出哪怕一片口香糖。
他推开泵房的门,让斜长的身影投射在墙上。
困意袭来。
马明柏从黑暗的寒冷中醒来,鼻腔中像被砂纸磨细细打磨过。
他在睡梦中记得有三辆车驶过泵房,其中一辆速度稍慢发动机声沉重,那应该是卡车或大轿车,其余两辆是轻快的小轿车。都是从矿区开往玉城方向。
他坐起来,在床边摸到喝剩的半瓶水一饮而尽,发现头疼欲裂,起身走出泵房。
玉城方向有来车灯光闪烁。
他抬手看表,夜光指针显示午夜一点二十八分。
这个时间去矿区的车,要么是从省城来,出发得晚,要么是从玉城来,矿区的老人出了急事。
马明柏甚至突发冲动想走上路基招手拦住这辆车,让它顺便带自己去矿区,给老马一个惊喜。
车开得不紧不慢,已经能听得见发动机的轰鸣——听起来像辆越野车。
马明柏点了身上最后一根烟,想司机如果看到他嘴里的火头儿会不会诧异——这么晚站在这么一个地方,已经十足诡异。他往房后退了几步。
车灯打到房子侧壁,一片雪亮。
马明柏隐在房后,把烟倒竖在四指拢起之间。
车灯倾斜,车头拐下路基。
马明柏不确定司机的用意——他也许想下车小便——更不确定司机是否已经发现自己——但瞬间他明白了,这辆车的目的地就是这个房子。
马明柏用食指和拇指捏灭了烟,把烟蒂放进裤兜里。手指尖皮肤火辣辣地疼。
今天没带枪。
那的确是辆越野车,从雪亮的大灯后隐约透出高大的轮廊。
发动机没有熄火,车灯光柱间穿行腾腾飞舞的灰尘。
没人下车。
司机好像在等待虚空之中的指令。
马明柏忽然有一种错觉——司机在几乎能令人致盲的大灯后跟自己对视。他发现我了吗?——马明柏问自己。
戈壁的黑夜默默吞噬了这个微不足道的问题,却给了他另一道闪光般的提示:这个时间这个地点开车专门来这个地方的人,一定跟那几具尸体有关系。
除非,他有其他强有力的解释。
这个解释,必须由眼前这辆车的驾驶者亲自来做。
必须抓住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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